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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不二】白露为霜(1-8)

  

楔子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琴歌婉转,飞出窗外,贴着水面散开,和冉冉雾气一同融入温柔的夜色里。  

白首河岸,灯火通明。  

一艘渡船靠了岸,乘客们鱼贯而出,生怕错过了这良宵美景,因此显得最后走下船的两人格外悠闲。  

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身量高瘦,黑裳如墨,小的则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栗发蓝眼,秀气可爱。  

小男孩好奇心十足,一双眼睛不住乱转,拉着大人的手道:“师父,这就是你的家乡吗?”男子摇摇头,“不是,还在更远的地方,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福满堂”是白首河岸最有名的酒楼,天刚一黑,便已客满。  

“这位客官,我们客满了,麻烦您去下一家看看吧。”伙计对一位要进门的男子,歉声道。  

那位被拦住的客人道:“这位小哥,我们已经去了好几家了,我倒没关系,但是我这小徒弟可饿得不行了,麻烦你通融下,随便给我们找个位置坐了就好。”话音刚落,墨裳男子身后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孩子,别的不说,单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眉眼弯弯的笑容就能让人心化了,当即笑道:“那行,我给您看看哪有空的地儿。”不一会儿,那伙计从里面出来,领他们到了最角落的一张临时加的小桌上。  

黑衣男子坐下,点了菜,小徒弟道:“师父,前面几家明明有坐,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家啊?”  

“当然是因为这家鲤鱼的味道最好。”师父将一杯清茶递给小徒弟,一脸理所当然地道。  

小徒弟抱着杯子喝了一会,抬起头又道:“师父以前来过这里?”  

男子淡笑不语,他确实来过这里,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如今的江湖上还有没有人记得“幸村精市”?  

十年前,他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远走关外,如今总算是回来了,身边的小孩子不二是他在关外马贼手里救下的,亲人全部都死了,幸村只好将他带在身边。  

菜上来,不二吃了几口,见幸村只顾喝酒,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父,酒好喝么?”幸村将手中酒碗递给不二,道:“你自己试试看。”  

不二乖乖地捧着酒碗像喝水一样喝了一口,一咽下,整张小脸顿时皱了起来,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巴用小手猛扇气,然后委屈万分地望着自己师父。  

幸村不慌不忙地递了杯茶给不二,促狭道:“好喝么?”不二抱着茶杯猛摇头,幸村笑了笑不说话,继续自斟自饮。  

一师一徒正愉快地用餐,忽听身边一声巨响,似是有人摔倒在地,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小畜生,叫你吃饭,你要是再敢不听我的话,我就像上次一样用皮鞭打得你皮开肉绽!”说话的是个女子,此刻她正捏着一个孩子的下巴,用筷子夹着饭菜往那孩子嘴里塞。那孩子却是闭嘴咬牙,任凭对方将他的下巴捏得通红,一双眼睛里满是倔强。  

幸村下意识地打量那女子,腰悬长剑,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却不知为何跟一个孩子置气。不二也在看那边,但他的目光逡巡在那个孩子身上,对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正伸手抹去脸上的油污,撩起乱发露出脸庞。不二顿时愣住,只见那人薄唇紧抿,清亮的双眼里满是倔强不屈,这个样子,和别扭时的裕太很像。  

想到裕太,不二眼中顿时一酸,低着头难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女子和小孩都已经不在了。  

饭后,幸村带着不二找了客栈,因要早起赶路,师徒早早便洗漱睡了。  

刚躺下片刻,幸村便警觉地睁开眼睛,有人以轻功飞过屋顶,不消片刻,远处便传来了打斗之声。  

烟波浩渺,白首河岸,水声澹澹。  

幸村带着不二翻出窗外,寻到一处隐蔽之地,借着明灭的牛脂火把,凝目查看。  

以多对少,多的一方有九人,从服饰看出竟是来自不同门派,而少的只有一人,赫然就是刚才在酒楼上看到过的女子。  

武功悬殊,立分胜负,九人四死五伤,其中一人骂道:“妖女,有本事杀了我!”  

女子冷笑道:“放心,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话音未落,一剑刺入那人心窝。余下三人也不惊惧,道:“姓韩的,你如此心狠手辣,怪不得手冢庄主不要你,就算你掳走他的公子也没用,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则便等着江湖同道将你碎尸万段吧!”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女子冷笑一声,手起剑落,已将说话之人耳朵削下,恨恨道:“他负我,我就不让他快活,你们回去告诉手冢国晴,想要回儿子,就亲自来天山见我。”  

女子姓韩,名清鸢,江湖人称“罗刹清颜”,曾与红叶山庄手冢国晴是一对爱侣,因出身的天山邪教与中原武林势不两立,本人又行事乖戾狠辣,两人最终分开。但她一直未曾死心,不久前掳走了手冢国晴的儿子手冢国光,红叶山庄在武林人缘极好,因此不少江湖人士自主加入追捕韩清鸢之列。  

三人死里逃生,幸村也不想多管闲事,正欲离开,忽听背上不二道:“师父,救救他吧。”  

幸村这才注意到,韩清鸢身后缩着一团事物,正是白天的那个孩子。红叶山庄是南方久负盛名的世家,幸村与手冢国晴也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故人之子。  

韩清鸢将手冢提起来,心中不爽正欲发作,却忽觉身后一股凛然杀气,几乎让人动弹不得。但她也非一般人,躲过幸村一击,即刻拔剑应战。  

凉风习习,两人衣袂翻飞,外人看了,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厮杀,倒像是表演,因为他们的招式慢得让人着急。而韩清鸢本人则惊骇无比,她最擅长的是快剑,但是对上这个人却怎么也使不出来,只能仍他摆布。  

幸村好像变了个人,他身上正散发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压迫感,那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的害怕和绝望,仿佛一旦身陷其中,就会被某种可怕的东西吞噬。  

“叮!”韩清鸢的剑被断成了两截,幸村的剑势不止,一剑刺入她右胸。疼痛让人清醒,韩清鸢本来只剩迷茫的眼神又亮了起来,看着幸村又仿佛看着别人,哭道:“什么都没有了……”说罢,掷下手中断剑,发疯一样朝前奔跑,身影很快隐没在黑幕中。  

幸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客栈,不二兴致勃勃地给手冢清洗伤口,包扎,但手冢始终抿着唇一语不发。  

次日,幸村买了马车送手冢回家,一路上,都听见不二在说话。  

不二坐在手冢旁边,从怀里掏出两块薄荷糖,一块自己吃,一块递给手冢,见他不接,便又揣了回去,笑道:“我叫不二周助,你呢?”  

手冢仿若未听,抱着手臂,依旧一言不发。  

“你不会说话吗?”不二歪着头去看手冢,不料对方立刻将身体往旁边一躲,脸上是生人勿近的表情。但他这次碰上的是个最不缺耐心的人,不二一边舔着薄荷糖一边道:“那我叫你小裕好了,我有个弟弟叫裕太,我觉得你很像他,以后你就是裕太二号,放心吧,我会像保护裕太一样保护你的……”说到最后,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隐有啜泣之声。  

“手冢国光。”手冢开口对不二说了第一句话。  

“诶?”不二一下子又高兴起来,手冢差点怀疑他是在装哭。不二惊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手冢国光,好奇怪的名字,我觉得还是小裕好听啊……”  

“手冢。”手冢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好好,就叫手冢吧。”问出手冢名字的成就感让不二觉得十分高兴,便不再计较对方嫌弃自己为他取的名字的事了。不二又将薄荷糖掏出来递给手冢,手冢还是不接,不二就直接塞到对方手里。  

手冢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糖,路边随处可见的小摊上买来的,颜色和形状都不怎么美观,用粗糙的油纸包着,比自己平常在家吃的差了不知多少倍。手冢不打算吃,不过也没丢掉,算是给足了不二面子。  

不二吃完了糖又摸出一小袋炒豆子,一边“嘎嘣”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知道手冢不会回答,却自顾自地东拉西扯,只在提及家人时会突然难过起来。  

手冢已经渐渐习惯不二这个新朋友,偶尔也会和他争论两句,幸村在车外听了,露出复杂的表情。  

日夜兼程,三天后,便到了红叶山庄的地界。  

不寻常的气息让幸村生出不好的预感,向来与朝廷不合的山庄门口竟然有官兵把守。  

幸村驾车离开红叶山庄,在山下一家茶铺落脚,向小二打听消息,“小二哥,请问最近有什么大事吗?我看到许多官兵。”  

那小二叹道:“红叶山庄前晚被人给灭门啦!有人昨夜送货上去没人接应,从后门进去一看,呀!满地死人,一个活口都没留!所以连官兵都惊动了。”  

幸村大惊,十五年前少庄主手冢国晴以一手“灵峰剑法”惊艳江湖,饶是幸村这等高傲自负的人也不得不佩服有加,如今此人武艺已臻化境了吧,如何竟会被人灭门?  

手冢则是晴天霹雳,愣了一下立刻向山上跑去。幸村将他抓回来,道:“你不能去,朝廷一直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因为惧怕山庄势力一直不敢妄动,你现在去,只恐羊入虎口,你就永远没有机会给你爹娘报仇了。”  

手冢挣扎了几下,最终在幸村怀里安静下来。  

入夜,幸村将手冢和不二安顿了,独自一人潜进山庄查探,果然如那小二所说,里面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手冢国晴和夫人的尸体还在大堂中。  

从听到消息后就一直没说过话的手冢听见幸村回来,眼睛顿时一亮,幸村却摇了摇头,将从他爹娘身上取下的一块玉佩给他。  

手冢紧紧握着玉佩,不二以为他会哭。手冢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这下子便又多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了,幸村苦笑,师徒加上手冢一起坐船南下。  

日出之前,河面上薄雾蒙蒙,浪花滚滚向前,勇奔不湍,河面愈显壮观。  

手冢心里茫然无比,如今家破人亡,天大地大,自己孤身一人,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手冢觉得十分的委屈,不久之前他还是人人疼爱的少庄主,一夜之间却变成流落江湖的孤儿了?不过父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软弱,所以手冢是绝对不会哭的。  

“我和你是一样的。”不二在手冢旁边站了许久,开口说道,“我也没有亲人了。”接着,便把自己村庄遭马贼劫掠,然后被幸村所救的经历告诉了手冢。  

手冢默默听完之后,转头看着不二,眼里渐渐有了温度。  

“我当时也很伤心,心里空荡荡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二声线一改往日欢悦,低沉涩苦,“幸好遇到了师父,所以你也别难过啦,我让师父也当你的师父,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我要报仇。”片刻后,手冢一字一字的说,“我一定要找到杀我父母的凶手,然后替他们报仇!”  

不二上前握着他的手,认真道:“好,我帮你。”  

天光明媚,千里澄江如练,两岸翠峰如簇,青山绿水款款相迎又缓缓作别,凉风细细,送来淡淡的水腥味。  

“师父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叫‘千芳谷’的地方,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开着花。”长于关外偏僻之地的不二心生向往。  

清风徐徐,水声悠悠。  

1.  

天光将尽,晚霞弥散,一群归鸟掠过松林,“扑啦啦”振翅,越过山谷,消失在远山的群岚中。  

蹄声渐近,一队人马终于在天黑之前进入了灵川县城。  

灵川县乃东南交通要道,客商往来频繁,车马连夜入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最近入城尽是些带刀佩剑的江湖人士,那些明晃晃的刀剑和暴戾的眼神,弄得城里的居民渐生不安。  

好在立海山庄安排了人手日夜巡视,一旦发现江湖仇杀的便上前调节,请双方暂罢,等离开此地后再了结恩怨。“天下第一”立海山庄的面子不敢有人不给,因此城中虽然时有滋事者,但真正动起手来的却没有。  

此次众多江湖人士齐聚灵川,正是来参加立海掌门真田弦一郎四十大寿的。  

刚入城的人马一共八骑,皆是白底蓝边的长衫,腰玄宝剑,个个神采飞扬,英姿不凡,已有眼尖的认出,正是立海之外,八大门派之一的“青学”。  

为首一人轩眉朗目,俊秀异常,只是神情冷淡严肃,周身仿佛有形质的寒气溢出,让人不敢亲近直视,正是近来武林中风头极健的青学新任掌门手冢国光。  

天色已晚,青学众人寻了间客栈入住。  

菊丸性格最是急躁,一到房间便迫不及待地往床上一趟,抱怨道:“累死了累死了,要不是手冢多管闲事耽误时间,我们哪用这么急着赶路啊,那马骑得我腰酸背痛……”  

同住的大石性格温和,放下行李道:“路见不平乃是习武之人的使命,手冢让我们去救那些被山贼掳走的女孩怎么算是多管闲事呢?”  

菊丸翻个身抱住被子道:“好吧好吧,他总是有理的……”在床上滚了几圈,又道,“大石,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啊。”  

大石已收拾好,笑道:“忘了告诉你,手冢叫我们放好了东西就下楼去吃晚饭。”  

“你不早说。”菊丸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便往门口走去。看着菊丸快速消失的身影,大石无奈地摇摇头,也迈步跟下楼去。  

累了一天,谁也不想多说话,众人用完晚餐,便各自回房休息。  

时至深夜,灵川城内好梦正酣,一声凄厉尖叫划破长空。  

大石和菊丸惊坐而起,对视一眼,提剑出门查看。  

客栈的院子里已聚集了不少人,大石不见手冢,便向与他同住的乾问道:“手冢呢?”  

乾道:“刚才有条黑影从我们窗前一晃而过,手冢追上去了。”说罢,三人跃上房顶,只见茫茫夜色中两道人影前后追逐。  

留宿客栈的具有不少江湖人士,皆被那声凄叫惊动,出来查看时,正巧见到手冢飞身去追一名黑衣人,一时不容多想,纷纷助手拦截。  

可那黑衣人的轻功实在太高,手冢从他掠过窗前便第一时间追了上去,但无论如何尽力,与对方始终有两丈左右的距离,再看那人肩上托起一大包,竟似还扛了一个人。  

当今天下,能有这份轻功,敢在众多江湖豪杰所在之地掳人的,只有号称“百花蜂”的采花大盗风不平。  

风不平好色,只要看上了眼,不管对方是黄花闺女还是人妻寡妇均不放过,天下要追杀他的人数不胜数,因此练出了一身独步武林的逃命轻功。  

可是逃了半盏茶时间,风不平仍无法摆脱手冢,再看前后左右聚集的越来越多的武林人士,心中不免懊恼,怪自己不该如此冒险。  

手冢见同道前来助阵,心中大喜,正要出声让众人形成合围,却忽见前方飞来一样事物,绸裳罗裙,正是风不平掳走扛在肩上的女子。  

那女子已昏迷,半空中飞来,手冢不得不伸手将她接住,然而跟在女子身后的还有点点寒芒。手冢暗道糟糕,没想到风不平如此狠毒,料定手冢会接人,竟然在抛出女子之后又掷出暗器,暗器被人遮挡,无法看见。手冢接住人之后双手不空,就算看见了,身在半空,也不可能躲得过去。  

手冢内力奔涌灌注全身,肌肉紧绷准备硬接暗器,鼻息中突然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竟有些熟悉。  

只听“叮叮”两声,暗器便在眼前掉落,手冢感觉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正欲回头,那人已从旁掠过,身形借这一拍之力瞬间飞出两丈,已到了风不平面前,笑道:“我追了你这么久,你好歹也理我一理。”  

风不平大惊,运起十二分脚力窜出,那人也随即紧跟了上去。  

手冢抱着昏迷的女子回到客栈,将人交给与她同来的人,再跃上房顶,夜幕下早已不见风不平和追他的那个人,只有被刚刚的骚动惊醒的人们点起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曳。  

“手冢?”乾跟在身后,察觉到手冢有些不寻常。  

手冢从袖袍中伸出右手,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乾取过展开,上面一行蝇头小字:午后,凤来亭,请君一叙。  

字迹洒脱飞扬,有狂乱痕迹,当是仓促所就。  

“这是?”乾好奇道。  

手冢伸手取回纸条,是刚才击落暗器救自己一命的那人在经过身边的时候放在他身上的,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乾看不懂的神色,道:“故人。”  

乾跟在手冢身后走回客栈,道:“手冢你真要去么,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手冢摇头,“不会。”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他是不会害我的。”  

风不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自己竟然在最擅长的轻功上输给了人,而且这人还是个无名小辈。  

“没想到我风不平也有今天,要杀要剐痛快些,爷爷还赶着投胎呢。”俗话说输人不输阵,风不平也是个血性的人,断不会跪地求饶的。  

“我以为你是个爱惜生命的人呢。”说话之人声音温润低沉,煞是好听,一声感叹似真心惋惜,“放着大好世界不要,却偏要寻死。”  

风不平受了他一掌,全身气血不畅,此刻只想吐血,“既然如此,那你就放了爷爷我,我一定会再去好好享受花花世界的。”他实在想不通,这人持续追踪了他半个月,之前以为自己动的女人中有跟他有关系的,要来报仇,没想到现在他却在这里跟他说要爱惜生命,这简直莫名其妙。  

那人摇头,转身道:“放了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帮我做事。”  

看见那一张脸,风不平感觉眼前的夜色都散开了,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眼光多么俗气,愣愣看了半晌,才回过神,硬声道:“你算老几,要爷爷帮你做事?”  

风不平是他手中俘虏却次次出言不逊,那人也不见恼怒,伸手撩开罩衫下摆,露出悬在腰间的一道形式古朴的令牌来。  

风不平脸色剧变。  

那人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么就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加入我们,给你半炷香时间考虑。”  

如果在平时,风不平一定会说几句轻薄话来赞扬那人的笑容,可是此情此景,这笑容只能让风不平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那人似乎真的在给风不平时间考虑,转身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从怀中取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不像常见的曲子,音节随着夜风飞散出去,说不出的苍凉。  

被惊动的夜枭在林中扑腾翅膀,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得那人一头栗色的头发闪闪发亮。  

一曲终了,那人回头望向风不平。  

风不平抚着仍然疼痛的胸口,单膝跪地,沉声道:“风不平,任君差遣。”  

2.  

初秋多雨,从寅时一直下到巳时,天空仍然灰蒙蒙的。  

凤来亭位于栖凤崖上,是灵川县群山中的一处断崖,因山崖旁有怪石矗立,形如凤凰展翅而得名。  

夏季刚过,山中草木依旧浓郁苍翠,雨后越发绿意盎然,无数溪流在山间奔流而下,在乱石中形成各种深潭瀑布,最后一一汇入山脚的灵川。  

手冢站在凤来亭内,近处有一道瀑布,水声轰鸣,水雾被山风挟来打在肌肤上,凉意入骨。此地视野本来极为开阔,但山中雨后云雾缭绕,视野便不能看得很远了。  

手冢已到了一会儿,出门之时心中本有些忐忑,但此刻反而镇定了下来,视线追随着亭前的一只白蝴蝶。那蝶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在这样的天气飞到瀑布面前来,不时被山风和瀑布溅起的水雾打偏,却又始终不屈不挠地向山壁上一朵半凋谢的黄花靠近。  

手冢眼中的白色越来越大,在蝶儿的下方,有人正徐降而来。  

不知该说那人艺高还是胆大,凤来亭下山势陡峭,雨后更是湿滑无比,连手冢都只能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走上山,而那人却敢使用轻功,攀着乱石枯木,径直向亭子而来。  

手冢心惊胆颤的看着那人奔上山,白衣逆风飞舞,如同与天地抗争的白蝶。  

白衣人瞬息而至,雨燕归巢一般越入亭中,手冢正欲看清来人相貌,却忽感剑气扑面,侧身闪过眼前寒光,这才发现来人不知何时拔剑,正一招招向他刺来。  

亭中狭小,无法躲闪,手冢只好拔剑应战。长剑甫一出鞘,周围寒气顿时加重,手冢佩剑名为“霜行”,细长锋利,从剑柄到剑身都是雪白,如寒霜凝结而成,出鞘之时伴有风雪之声,因而得名。  

来人剑法精妙,如水流云飘,灵动无方,风吹细雨一般向着手冢当头洒落,转眼间已递出十余招。手冢以不变应万变,剑身轻颤,剑光陡涨猛缩,闪电般地接下了对方的攻势。  

手冢位于亭中,长剑所到之地如攻守兼备,自成领地。而来人却擅长剑走偏锋,剑法飘忽似左实右,配合脚下高明轻功,更是难以捉摸,一时间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人生快事莫过于棋逢对手,两人剑术相当,出剑时都是全力以赴,剑意纵横之中别有一份酣畅淋漓。  

目光交错,眼神中皆是灿然光华。  

手冢长啸一声,剑身一转,漫天剑光忽然收成一束,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削向对方肩头。来人剑式尚未用老,举剑回护正好能挡住一击,却不料对方竟忽然撤剑后退,几个闪身之后就退出了战场。  

“名剑霜行,实在不敢直撄其锋,我认输。”来人收剑返鞘,笑道:“手冢,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眼前之人面容三分熟悉七分陌生,只有那眉眼弯弯的笑容与从前别无二致,手冢心神激荡,脸上却只露出淡淡欣喜,道:“不二,好久不见。”  

不二如手冢之前那般,负手从亭中眺望,山风吹得衣衫头发乱舞,“手冢怎么会在青学?难怪我去千芳谷的时候找不到人。”  

手冢拜入青学前掌门越前南次郎门下仅数年就因剑法出众行事侠义而名动天下,然后升任掌门,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加入青学之前是何身份。手冢答道:“那时我出谷去找你们,却始终没有你们的消息,后来遇见师父,他与我父亲是旧识,便将我带回了青学。”忆及往事,手冢心头始终有一事挂念,便道:“不二,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不二一愣,笑道:“虽然没有手冢你少年英才这般春风得意,但也还不错。”  

听出话语中的调侃之意,手冢有些羞赧,但脸上的表情却似铁水浇铸一成不变,道:“那就好,你剑法不比我差,名动天下是迟早的事。”  

不二却摇头,“名动天下也未必就是好事。”见手冢一脸严肃,又叹道,“我以为多年过去,手冢你面瘫的毛病会有所改善,现在才发现那时候已经算是好的了,哎……”  

手冢为人正经严肃,门中师兄弟从来不敢跟他玩笑,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样对话了,此时见不二对他态度一如从前,心中感动,也不计较他取笑,道:“你也一样。”  

不二爱笑,无论何时,脸上总是挂着弧度相似的笑容,如手冢的严肃一样让人摸不清情绪,听得手冢此言,笑容愈深,“手冢你的幽默感倒是有所增加。”  

山风拂过,带起阵阵凉意,手冢见不二衣服大半是湿的,便不想在此久留,道:“又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客栈再说吧。”  

不二虽爱登高望远,但风雨着实不便,点头道:“也好。”  

两人沿着山路走下,刚一回到客栈,雨就飘起来了。  

手冢将不二与青学众人引见,不二性格温和亲切,很快与几人打成一片,特别是菊丸,就差拉着不二出门祭天拜把子了。  

不二亦要到立海贺寿,众人便约好次日一同上山。  

立海山庄位于半山腰,庞大的建筑群在漫山的林木中半隐半现如卧龙伏虎,虽无法一眼窥见全貌,但远远看去,已可感知其威武恢弘,不愧有“天下第一派”之名。  

从山脚到山庄正门是一条宽达两丈的石阶,笔直而上,共一千零二十九步,从最底下往上看,尽头薄雾缭绕如同南天仙境,因此这条石阶又名“天梯”。  

手冢率青学众人与不二登上“天梯”到达山庄门口,只见庄门大开,里面迎出一人,面目俊朗,书生打扮,气质儒雅,只是不知为何一双眼睛始终眯着,但看他行动却又不像盲目。  

那人礼数周到,众人走近,立刻拱手道:“手冢掌门亲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在下柳莲二,欢迎各位光临立海。”  

手冢与柳见了礼,柳道:“庄主今日事多缠身,恐怕无法前来招呼各位,先由再下领各位到房间稍事歇息吧。”说完,伸手道了个“请”。  

山庄内早已来了各路江湖人士,手冢近几年在江湖风头极健,因此不少人认得,一路指指点点,都道是少年英雄,一表人才。  

柳在最先领路,菊丸走在最后,悄悄和不二道:“听说乾和那个柳曾经是同门师兄弟诶,我怎么觉得不像啊?”不二疑道:“哪里不像?”菊丸眉毛皱在一起道:“乾那么诡异,那个人却很正常诶!”  

“噗嗤——”不二没忍住笑出声,惹得手冢回头一瞪,菊丸顿时打了个哆嗦,嘀咕道:“算了,反正青学里也没几个正常人。”  

立海山庄内遍值花木,虽已过盛夏,但草木仍然繁茂,一路走过,都是郁郁葱葱,满眼绿色斑驳交错,不像名门大派,倒有几分深山古寺的感觉。  

柳将众人引到一处小院停下,道:“由于近日客人较多,单独的小院便只剩这一处了,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手冢尚未说话,菊丸已出来表态,“不嫌弃不嫌弃,这里比我们青学好多了……”最后的话语在手冢冰冷严厉的眼神下几乎无声,手冢道:“多谢柳兄安排,不知真田掌门何时有空,我等好去拜访。”  

柳道:“手冢掌门不必着急,晚宴时掌门自会出来,各位请稍作休息,晚宴准备妥当之后会有专人来请,莲二还有杂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青学众人各自安顿,房屋两人一间,不二和菊丸挑了最东边的一间,门前种了几棵竹子,绿竹漪漪,说不出的风致。  

两人在房间喝茶歇息之后,菊丸道:“不二要不要加入青学?”不二微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菊丸笑嘻嘻道:“反正不二你也是一个人,加入青学,和大家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多好啊!”  

不二见他一脸真诚,故意做出犹豫神色,“加入青学也没什么太大的好处,我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也挺好啊。”菊丸见有戏,双眼闪闪发亮,道:“不二你想要什么好处,包在我菊丸大爷身上!”  

“嗯……要是手冢天天对我笑一笑就好了,英二办得到嘛?”不二郑重地说出自己的请求。菊丸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不二在开玩笑,佯怒道:“好啊,你耍我——”说罢便伸出双手做利爪状向不二扑去,不二脚下一滑,小轻功闪开。菊丸不罢休,也用了轻功追上去,他轻功在青学中是顶尖,比不二也不差,两人你来我往,在房间里如孩童般打闹起来。  

两人嬉闹了一阵,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名立海弟子来请众人入宴。  

众人到了花厅,立海果然大手笔,花厅里摆了几十桌也不显拥挤,宴席也极是丰盛,山珍海味无一不齐。  

此刻厅中已聚有不少人,相识的寒暄闲聊,不识的引见结交,因此人声鼎沸,热闹无比,青学众人到来时更是引起不小的轰动,一见手冢大石,立刻便有人端酒上来攀谈。  

手冢那边应接不暇,剩下的人却找了地方坐下,大饱口福。菊丸正与不二推荐一道桃酥,忽听有人朗声道:“真田掌门到——”  

所有人都往入口处看去,只见盈盈灯光中,一身着深棕长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而入,明亮的灯火照在他刀削斧凿的脸上,衬得神情说不出的严肃,随着他的走近,众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有那些年纪轻内力弱的,气血翻涌几乎当场昏厥。  

这便是人称“武林皇帝”的真田弦一郎。  

众人纷纷上前道贺。  

菊丸见了真田,大吃一惊,“这世上还真有人脸比手冢还冷啊,难怪他们能成为朋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物以类聚吗?”转头却见不二也是一脸严肃,讶道:“不二,你怎么了?”  

不二回过神,笑道:“没事,只是被真田的气势吓到了,果然不愧‘皇帝’之名啊。”  

菊丸拍他肩膀道:“没事就好,来,我们喝酒。”  

真田正与手冢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道强烈无比的视线落在身上,如芒在背,转头看去,那视线却又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手冢道:“怎么了?”  

真田摇头:“没什么。”  

那个方向只有两桌人,一桌是青学六角,一桌是柿木,在座的十几个人中,真田不认为有哪个人可以有让他动容的目光。  

3.  

夜深人静,宴终人散,热闹了一天的立海山庄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席间菊丸与不二划拳,输多赢少,因此喝得大醉,回了房倒头就睡,哪知睡到一半口渴难耐,醒来想倒水喝,却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再看不二,竟已不在房里。  

菊丸昏昏沉沉打开门走到院子里,迎面碰上不二,一脸凝重仿佛有大事发生,再看青学众人都在,周围还有许多立海弟子,此刻天还未亮,有人举着火把,照得院子亮如白昼,更显远处的天色黑暗。  

“不二,发生什么事了?”菊丸头痛欲裂,完全不清楚目前状况。  

不二低声道:“六角的葵……被杀了。”  

“什么?!”菊丸一惊,酒顿时醒了大半,“怎么会?”六角与青学是近邻,两派关系一直很好,有熟悉的人被杀,难免震惊,而且这里是立海山庄,天下第一大派,谁敢在这里杀人?  

“佐伯少侠,你还记得当时情况吗?”手冢用眼神示意菊丸安静,询问与葵同门的佐伯。  

佐伯受了伤,右手扶着刚包扎好的左手臂,回忆道:“我们是一起回房间的,醉卧中隐约听见有东西掉地的声音,睁眼一看,葵已倒在了地上,屋里站着一个黑衣人,我暗道不好,立刻拔剑向他刺过去,却不料对方武功比我高出许多,两下便打伤我,我情急之下将一张椅子丢出门外,隔壁的黑羽听见声响开门出来查看,那人见惊动了他人,便夺窗而逃,随后手冢和青学的人就过来了,然后大家都来了……”  

“佐伯少侠可还记得那人身高体型,对他的武功路数是否有印象?”说话者书生打扮,凤目紧阖,正是立海柳莲二。佐伯道:“身量稍矮于我,体型修长偏瘦,至于武功……说来惭愧,我只和他过了两招,都是寻常招式。”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佐伯年纪虽轻,却是江湖上有数的成名高手,竟然能有人在两招之内用普通的招式将他打败,那人的武功该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大家不必担忧,佐伯少侠只是喝醉了一时失手才被对方的手,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查出凶手给六角和大家一个交代。”柳已安排人沿着佐伯所指的去路搜查,又问道,“敢问葵少侠平日可有与谁结怨?”  

佐伯摇头道:“葵师弟爱剑成痴,平日都在门中苦练剑法从不出门,这次来立海还是师父叫我带他来见见世面,第一次下山,却没想到……”话至最后,语气惨然,几不忍听。  

柳的脸色更是凝重,无论凶手是否与葵有仇,他既选择了在立海山庄下手,便摆明了不将立海与真田放在眼里,如不查出真相,立海恐怕要颜面尽失了。  

众人又询问了一会,仍无所获,佐伯除了手臂外还有内伤,需要休息,因此柳便命人重新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又将闻讯赶来查看情况的客人一一安抚,一直到黎明,立海山庄才又渐渐平静下来。  

更声远荡,月隐星消,雄鸡长鸣,只见东方天色红云彤彤,竟是久违的大晴天。  

由于昨夜吵闹,立海便未命人叫众人早饭,只在花厅备了吃食,如有睡醒肚饿的可自行饮用。  

时至正午,日行当空,钟声响过,寿宴便开始了。  

手冢率青学众人和不二到达宴厅时,里面已人声鼎沸,除了各大门派,一些久不行走江湖的名宿也在坐,可见立海真田声望之大。  

手冢等人刚一坐下,入口处便传来一阵骚动,举目看去,原来是冰帝的迹部景吾到了。  

迹部与手冢并列当今武林两大新秀强者,分冠南北,此人武功高强,手段强硬,行事铺张夺人眼球,单论声名,只怕还在手冢之上。  

迹部已带门下弟子走到场中,只见紫衣灰发,贵气逼人,面容之精致绝伦,天下几无可比者。他身边的几位同门也都是丰神俊秀,让人神驰。  

接下来到场的还有山吹的千石、亚久津,不动峰的橘、神尾、伊武以及六角的佐伯、天根等人,都是近几年武林上声名鹊起的俊才,一时间好不热闹。  

再过片刻,真田也到了,柳便吩咐上菜开宴。  

立海地处东南富庶之地,财力雄厚,所备酒菜自然是非同凡响,无数奇珍一一上桌,有那好吃的,恨不得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  

不过这世上并不都是爱吃之人,菜才上了几道,山吹旁边的一桌便站起一个老者,朝真田拱手道:“真田掌门寿诞大喜,老朽本不该多言,但身为七尺男儿,此事实在不能不闻不问,敢问真田掌门,是否知道四天宝寺与比嘉联军半月前攻破云关,入侵中原一事?”  

真田认出他是晋北三义的老大冯飞,向来侠义,道:“此事已听说了。”  

冯飞又问道:“那请问真田掌门有何打算?”  

真田道:“冯大侠的意思……”  

冯飞继续道:“当今皇帝软弱,奸臣当道,朝廷军事废弛,强敌突然来犯定无防备,如无所为,敌军便可侵入我中原腹地,重蹈二十年前铁蹄入京,掳走皇帝重臣之覆辙,此乃我中原天下奇耻大辱,所以老朽恳请真田掌门,效仿当年龙公,组织江湖豪杰与民间有志之士,前往边关抗敌!”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  

虽然在座许多人都对敌军入关之事忧思痛心,但自从二十年前龙公和上百豪杰因功高震主被冤杀之后,中原武林与朝廷就不睦,朝廷更是颁布诏令,禁止私设门派,以防武艺高强之士聚合集会,对朝廷统治造成威胁。如果此时组织人马,先不说区区千人能否驱逐强敌,只怕还未到达战场,就先被朝廷追剿肃清了。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座上的真田却始终沉默。  

冯飞大声道:“朝廷虽然无道,但黎民百姓何辜?敌军入城,所过之处烧杀劫掠,在下老家便在关城,亲眼所见二十年前比嘉入关时屠城惨象,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啊!”说到此处,冯飞已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们为什么要习武?难道不是为了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吗?!杀强盗流氓只是小侠义,保家卫国才是大侠义!只敢杀杀小贼的,那是懦夫,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  

武林男儿,哪个不是有几分热血的,听得冯飞这段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的陈词,早就心头激动,一时间大厅中只听此起彼伏的“荡尽敌寇!保家卫国!”的呼声。  

真田亦站起身,对身边几位大派掌门道:“诸位以为如何?”  

“阿弥陀佛。”首先开口的是少林的慧海大师,“虽是以杀止杀的无奈之举,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能解救苍生于水火,即便肝脑涂地,贫僧也做了。”  

“我等与大师的想法一样。”岭南南宫世家的南宫晖也道,“只是武林中人各自为阵,鱼龙混杂,要统帅他们作战,恐怕还需一位有力的领导者才行。”  

“这个重任,自然非真田掌门莫属了。”玄志道长一摆拂尘,淡笑道。  

真田道:“多谢道长厚爱,只怕众人有所不服。”  

“真田掌门威武睿智,什么人敢不服?”川中唐门的唐无相性格直爽,抱拳道,“自从二十年前龙公身死后,中原武林就群龙无首,盟主之位虚悬多年,我看不如趁此机会就推举真田掌门做盟主,带领我们前线作战吧!”  

唐无相的声音以内力递出,在场众人皆以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安静下来。  

“大家说好不好?”唐无相再道。  

“真田掌门武力通玄,智计过人,担当盟主自然是非常合适。”场中一人接道,声音轻佻慵懒,撩人心弦。众人看去,却是冰帝迹部旁边的忍足站了起来,俊美无俦的脸上笑意悠然,“但如果就此草率决定的话,恐怕天下人会有所不服,万一到战场上出了什么事,就不好收拾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立海的桑原怒道,他这分明是挑衅。  

真田挥退桑原,对坐着的迹部道:“不知迹部掌门有何想法?”  

迹部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捏着空杯,眼角泪痣风情无限,笑道:“我看现在人正齐,不如我们就来个比武夺帅,胜者就任,自然也就没人说闲话了。”酒杯放回桌上,旁边的桦地再给他斟酒,却不料酒水一落,那杯子就立刻化作了齑粉。  

“好厉害。”菊丸低声道,虽然他与迹部相隔较远,但他眼力过人,看见迹部捏碎酒杯那份劲力,即便向来看对方不顺眼,也不得不佩服。  

“手冢以为如何?”不二将食指放在酒杯里转圈,目光也一直落在迹部身上。  

手冢一脸平静,仿佛所有争论都与他无关,“驱除敌寇,自然是好事。”  

不二回头再道:“那武林盟主呢?”  

“当然是能者居之。”手冢出言,掷地有声。  

不二怔愣之后大笑,“这下就热闹了。”  

众人争论更凶,有拥立真田的,道:“真田掌门的武功谋略,这些年来大家都有看见了,还有什么好比的?”  

也有如冰帝一般不服气的,道:“既然真田掌门实力过人,那比武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时之间,场内吵嚷无比,如同清晨菜市。  

“各位。”真田出声,他内力浑厚,一扬声便威服四野,“感谢诸位抬爱,但带领群雄一事责任实在重大,真田不敢独断。迹部掌门的提议有理,我们便来比武夺帅,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要齐心协力辅佐新任盟主!”  

“比武夺帅!”“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立海山庄内呼声震天。  

4.  

“不知道真田掌门打算怎么比?”问话的是山吹大弟子千石清纯,此人刀法出众,但风流韵事太多,因此声名远不如迹部手冢等人。  

“在场有几百人,如果一一比下来,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吧,时间太长难免多生事端。”玄志道长忧虑道。  

“不一定要人人都参加比武。”一直在真田身边的柳上前道,“我们不妨设一道机关考验,合格之人方可参加比试。”  

“这是个好办法,不知要设什么机关?”玄志问道。  

“简单。”柳取过一只大碗,在碗中注满酒水,道,“只要能不接触而让碗中酒水动摇者,即可参加比武夺帅。”说罢,深吸一口气,双掌前推,众人只觉劲风扑面,一股无形气劲飞出,碗中酒水顿时如狂风过海,起伏摇曳。  

柳莲二掌力惊人,过了半晌,人群中才爆发出如雷喝彩。  

在座大半宾客面露难色,这方法看似简单,考验的却是纯内力,一旦功力稍低,上去只怕也是出丑,一时间竟无人上场。  

“真幸运,我是第一个耶。”人群中忽走出一人,腰挂长刀,正是山吹的幸运千石,只见他走到桌前,马步一扎,气沉丹田,而后低喝一声,掌风如电,瓷碗连着酒水一同震动。  

“千石少侠,合格。”柳点头,将千石请到一边,对正走上来的一人道:“是青学的桃城少侠吧?”  

桃城与千石同时出道,两人切磋几次胜负难分,见千石上场,再也按耐不住,一掌打出,水纹如皱,也算是合格了。  

见两人合格,跟着就有不少人上场尝试,但通过的极少,失败的垂头丧气一会,便又兴致勃勃地来看之后的人出手了。  

试验过半,合格的不到五人,除了千石桃城外便是不动峰的橘和立海的切原柳生,余下之人见如此困难也多不想上场了。  

“哼。”如此傲慢的当然非冰帝迹部景吾莫属,只见他上前,也不运气,手掌平平推出,水面如镜。  

围观众人传出低叹,想是笑迹部不过如此。  

“迹部掌门内力过人,佩服佩服。”柳莲二拱手,道迹部合格。  

众人不明所以,半晌不知谁道:“碗里的水怎么只有一半了?”  

原来迹部竟然以隔空掌力将酒水蒸发,此等内力,已是惊世骇俗了。  

接下来上场的都是冰帝弟子,一一通过,众人心下顿时明白,冰帝这次是铁了心要跟立海争这个盟主之位了。  

立海高手亦多,除了真田之外,桑园丸井也都上场通过。  

手冢起身之时,人群中传出不小的议论声,看来都等着这位少年英侠出手。  

手冢在桌前站定,右手袍袖鼓舞,右掌立于碗前缓缓左移,只见整个酒碗都跟着往左移动了。  

人群中的惊叹之声久久不息,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迹部也都忍不住赞了声好。  

青学士气大增,挨个上去试手,菊丸见不二不动,便拉他道:“不二,你也去试试嘛。”  

“好啊。”不二起身,白衣栗发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鲜明。  

不二出手极快,只是轻轻一拂,便收回了手。  

酒水毫无变化,柳皱眉道:“少侠可要再试一次?”  

不二笑道:“不用。”  

柳心中疑惑,低头再看碗中,水面上不知何时已结了一层薄冰,被午日的阳光一照,晶莹透亮。  

柳大骸,道:“是青学不二少侠吗?合格了。”  

“错了。”不二正欲返座,却忽然停住脚步,面对众人朗声道,“我并不是青学弟子,我乃宿微门下不二周助是也!”  

此话一出,群雄接耳,因为在场的人基本从没听过什么“宿微门”。  

“恕在下孤陋寡闻,请问不二少侠,宿微门何时成立,所在何地,由谁人主事?”柳负责立海的情报网络,武林之事几乎无所不知,却也没听说过这个门派。  

不二微微一笑,道:“本派行事低调,诸位不知道也是常事,难道这样我就不能参加比武吗?”  

柳答道:“贵派若为中原武林正道,自然可参加。”  

不二提高声音:“敢问何为武林正道?”  

柳道:“光明磊落,行侠义之事,不恃强凌弱者方为武林正道。”  

不二细眉一挑,“光明磊落”四字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要他交待出宿微门的细节,笑道:“我派成立不过数日,自然未曾做过什么违背侠义之事,本想择日举行大典通报各位的,但择日不如撞日,比武夺盟千载难逢,那不二就在此宣布,我‘宿微门’正式成为中原武林一派!”此话以内力送出,响彻宴厅每个角落,豪气无比,震得空气都是一顿。  

柳凤目微启,良久道:“贵派为中原武林一份子,当可参加,若不二少侠胜了,盟主之位自然奉上。”  

“非也。”不二前行两步,令阳光照在身上,高声道,“在下只是宿微门中的一个小卒罢了,我派虽然新成立,但也还是有几名弟子的,若我胜了,希望诸位能奉我掌门为武林盟主!”  

柳尚未答话,底下已有人不满,起身道:“他奶奶的,你这话什么意思?还没比呢,别说得只有你能赢一样,老子最讨厌你这种装腔作势——”  

“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眼前的不二凭空消失,下一刻又凭空在说话之人的身边出现,众人大惊,都以为他要出手伤人。却不料不二只是站在此人面前,笑了一笑,道:“是不是装腔作势,咱们比了再说。”  

众人虽不满不二猖狂,但之前柳已言明不二可参加比武,立海的面子无人敢驳,心道此地高手众多,有真田、迹部等人坐镇,料他也拿不下盟主之位,到时候只等看笑话就好了。  

只有站在不二身边的那人,才感受到那看似温和的笑容是多么的可怕。  

“既然不二少侠非掌门人,还请告知贵派掌门名号,以便日后拜谒。”柳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不二眯眼朝人群中一望,视线落在一处,笑道:“说着便也来了。”说罢,走下厅中,径直朝最角落的一桌走去,而后拜道,“弟子不二,见过师父。”  

宴厅的最角落坐着的那个人,谁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他一直都在,只是隐藏了气息让人无法察觉。  

那人与整个宴会都格格不入,一身黑衣,还带了斗笠,身形相貌完全隐蔽,不二走过去的时候,正端着一杯美酒将饮未饮。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竟然连脸都不敢露,还说是武林正道,我看是偷鸡摸狗还差不多!”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不二脸色顿时一变,刚才他自己被人奚落都不曾动怒,但此刻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冰蓝眸子中透露出的寒气,几乎让人动弹不得。  

“周助。”那人阻止了不二出手,站起身道,“要见便见吧,总是躲不过的。”说罢,伸手摘下斗笠。  

“啪!”不知道哪里的杯碗落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中格外响亮。  

当今天下的美男子,迹部已是登峰造极,在场还有手冢不二等人各领风骚,直到那人露面的,众人才发觉,所有的灵动俊美,都被此人聚于一身了,世上再无可比拟者。  

“幸村……?”低沉的声音因不可置信而带了颤抖,来自于一直沉默的王者——真田弦一郎。  

“真田,好久不见。”那人面对走过来的王者,笑容云淡风轻,语气苍凉,“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在场众人年轻一辈的尚无反应,稍微上了些年纪的人,惊讶程度并不比真田少。  

“神剑幸村”是二十年前中原武林的一个传奇。  

立海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天才剑客,十二岁习武,十六岁剑败当时的武林盟主龙公,为了掩护被朝廷追剿的武林侠士一人力战三百军士最后从容离去,更是立海当时内定的下一任门主。就在每个人都认为这位精彩绝艳的少年剑客会把中原武学带入一个新的境界时,他却忽然销声匿迹了,不久之后立海对外宣称幸村重病不治身亡,由真田继任门主,以致无数爱才之士痛心疾首。  

谁会料到,死去二十年的人,会再次出现。  

真田几十年鲜有表情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太多情绪,快步都到幸村面前,伸出手似乎要去触碰确认眼前所见的不是过去无数次出现的幻觉。  

柳察觉到真田的异常,未免失态,不着痕迹的在真田面前一挡,对幸村抱拳道:“阁下便是宿微门主吗?”  

身为不二的师父,幸村的笑容与不二十分相似,道:“顽徒胡闹,还请见谅,不过话既然说了,这武林盟主之位,必然要夺来坐一坐才行。”  

群雄哗然,心想这师徒二人,竟是一个比一个狂妄,完全没把各大门派放在眼里,但真田和迹部都没表态,大家不好出头,便只能齐刷刷地盯着他们,等着定夺。  

“不知道正式的比试什么时候开始?”不二与幸村站在一起,说话语气也多了几分活泼欢快.  

柳道:“若无侠士要再参加,试验这就结束了,正式比武事关重大,为了各位能够尽情施展拳脚,敝派尚需时间准备擂台,暂定明日午时。”  

“那么我们便先行告辞了。”不二与幸村离开,走过宴厅之时,忽见手冢在人群之中望着自己,目似寒潭,深邃无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不二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转头走了出去。  

5.  

深夜,秋高天晴,寥落的星辰挂在深蓝天幕,清辉万千。  

更声响过三下,立海山庄内仍是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呼喝敲打之声,想是修筑擂台的人正在通宵赶工。  

不二白天表明身份之后,便搬出了青学所在的院子,柳另外给他和幸村安排了住处。  

不二推开幸村房门,一灯如豆,幸村正在灯下翻着书。  

“幸村。”不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怎么还不睡?那本书你看了不下十遍了。”  

昏昏灯光中,幸村抬起头,看着不二,似笑非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师父了?”  

不二眨眨眼,“你外表看起来明明和我差不多,要我叫你师父,也不怕把你叫老了?”  

幸村放下书,看着窗外飘香的桂树,轻声道:“我本来就老了。”虽然面容与从前并未改变,但若细看,两鬓之间,已有银丝。  

不二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冷笑道:“这是你原来的房间吧,和千芳谷的那间一模一样,他这是什么意思?”  

光线变暗,幸村剪掉灯芯,片刻房间恢复明亮,“可能是希望我还念着旧情吧。”  

“可笑。”不二冷道,“他凭什么?”  

幸村摇头,给气冲冲的弟子倒了杯茶,拉他坐下,“就凭他认识我半辈子了。”  

不二语塞,幸村生命中有一段他无法参与也不可能参与的时光,所以许多事,他都不能懂得。  

幸村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取过一样事物递到不二面前,道:“这个给你吧。”  

不二一惊,这是幸村的佩剑,十年来从未见他离过身,“幸村,你……”  

幸村道:“明天要比武,你平时所用之剑都是随意买的,难免吃亏。”  

“那你呢?”不二问。  

幸村笑道:“有你坐镇,我出场的机会恐怕不多,就算没有宝剑,能伤到我的人,天下也没有几个。”  

“铮——”不二抽剑出鞘,立刻传来嗡然龙吟,灯光下,剑身呈现出深蓝色,莹莹的一片,与他眼睛的颜色倒是十分相配。  

“此剑名为‘长离’。”幸村负手道,“当年我师父把此剑交给我时,说道‘此为生离之剑,得此剑者,必登武极,然持剑者命犯六道,是为孤星之命也’。本来我是不信的,可是我这一生,离别背弃,飘零孤苦,完全应验了,要不要,就看你自己了。”  

不二合上剑鞘,蓝眼里锐气逼人,“幸村,我是不信命的。”  

“我就知道。”幸村笑道,眼神中满是爱护宠溺。  

眼见夜深,不二收起剑,向幸村告辞,临走前道:“幸村,我长大了。”  

幸村看着他,不言语。  

“所以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不二说完,快步走出了房门。  

目送那清秀的背影融入夜色,幸村关上窗,在昏黄温暖的房间里,无声地笑了笑。  

不二走到房前,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  

多少疑惑,多少犹豫,多少关切,多少酸楚,不二有些庆幸现在是夜晚,自己才不用看清那双眼睛中满含的各种情绪。  

相顾无言。  

过了片刻,不二缓步走过去,“手冢深夜来访,如果是想劝我退出比武,那就不用说了。”  

手冢摇头道:“我不是来劝你的。”  

“哦。”不二修眉一挑,“那你来做什么?”  

手冢沉默片刻,“原来你的师父就是幸村。”  

十年前,手冢和不二一样被幸村所救,但他们相处日短,幸村并没有告诉过他真名,直至今天被众人叫出名号,手冢才知道当年救了他们的人就是曾经名闻天下的剑神。  

不二一笑,神情满是骄傲,“是啊,他就是幸村。”  

手冢心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乱乱的。不二见手冢不动,又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手冢摇头道:“本来有很多话的,但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二愣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我们不再是以前那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了,十年的时间,手冢已经不了解我了,所以觉得迷茫吧。”  

手冢凤眼微垂,确实如此,从前的不二活泼开朗,温和随意,无欲无争,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如春风暖阳一般舒服,即便是冷漠如手冢也愿意与他敞开心扉。而重逢之后的不二,虽也笑容亲切,但感觉总有一种无形的屏障隔阂在他们之间,无法靠近,再有今天寿宴上咄咄逼人的一幕,让手冢觉得,不二已不再是那个与他在千芳谷中朝夕相伴亲近无间的不二了。  

可是这世上,哪还有另一个不二周助?  

“手冢,你知道吗?”不二脚步轻移,侧身叹道,“当年我很怨幸村,为什么只带我走,而不带上你一起,或者让我们两人都留在山谷中,一起习武,一起长大,一起闯荡江湖,这样我们就能一直不分开,成为生死不离的同伴。”  

手冢眼神一动,显然有些意外。  

不二深吸一口气,“可是这次遇见你之后,我不怨了。”转身,冰蓝眼中如绽焰火,“因为我发现,与手冢成为对手,一争高下,才更有趣!”  

不二的眼神让手冢陌生,却又觉得似乎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惊才绝艳,锐气逼人,足以和当今武林所有英才豪杰一较高下。  

手冢上前两步,开口道:“无论怎样,我都信你,明日比武,小心。”  

不二猛地转头,直视手冢,沉声道:“你信我?”  

手冢点头。  

“你凭什么信我?你信我什么?”不二忽然提高声音。  

手冢不明他为何激动,答道:“你曾舍命救我,这份情,手冢此生此世都不会忘。”  

不二哑口无言,半晌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错身推开房门,“我累了,明天擂台见吧。”说罢,掩上房门。  

手冢默立片刻,只好离去。  

不二无心睡眠,只拿着“长离”发呆,不久之后,窗边忽传出轻叩之声。  

不二走至窗边,低声道:“什么事?”  

窗外之人道:“少主吩咐之事已准备妥当,明日可照计划进行。”  

“嗯。”不二隔窗道:“立海守卫森严,不是告诉过你,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来找我吗?”  

“请少主恕罪。”窗外之人慌道,“属下在联络佐伯堂主之时,发现六角居舍附近有可疑人士,看来已有人怀疑佐伯堂主了。”  

“不愧是立海的军师,柳莲二真有几分本事。”不二道,“不用管他,佐伯知道怎么做。”  

窗外之人却道:“监视佐伯堂主的并非立海之人,而是青学的乾贞治,看来真正怀疑的是手冢国光,葵死那日他就特别询问了佐伯堂主。为了万全,依属下之见,不如将那手冢除……”  

“住口。”不二寒声道,“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我绝不会放过你。”  

“……属下明白了。”虽然隔着窗,风不平依然一身冷汗,他之前在手冢那里受挫,一心想报仇雪恨,是以想借不二的势力除去手冢,可是不二此言一出,他是再不敢动这个念头了。他虽与不二相处日短,但已明白,这个新主人,比任何人都可怕。  

风不平离开之后,不二熄灭房中灯火,在黑暗中喃喃道:“曾经救过你,并不代表之后不会害你,手冢,你终是太天真。”  

6.  

午时方到,立海山庄内便鼓点如雷。  

立海将擂台设在了弟子平时操练的校场,该校场长宽皆达百丈,可容纳千人,此刻场中已搭起数丈宽的擂台,擂台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凉棚,每个凉棚插了各大门派的旗子,并按主次设坐,南边另有一处是不设主次的大棚,想来是给无门无派的江湖弟子的。  

仅一夜之功,立海便准备出如此排场,更令无数人心生敬畏。  

鼓声激昂,像是要震到人心里去,接着又传来鸣锣之声,鼓锣齐响,周围杂声渐去,一片威严之中,直令人血脉贲张。  

随着锣鼓声,各大门派的掌门及弟子一一进入校场,在插了自家旗子的凉棚坐下。  

最后到的是真田及立海弟子,比武夺帅在立海举办,他们的位置自然在东方的主位,真田来不及坐下,目光便在人群中巡视,宿微门的凉棚处,却未见幸村。  

宿微门的主位空着,不二坐在旁边,身边另有几个佩剑男子,都是昨日试验合格的人选,本以为他们是独来独往的江湖人士,却没料到竟是宿微门的弟子。  

锣鼓声息,真田道:“承蒙各位不弃,在我立海举行比武夺帅,无论今日结果如何,我立海都将拥戴新盟主,驱除敌寇,守家卫国!”  

“驱除敌寇,守家为国!”“驱除敌寇!守家卫国!”  

真田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道:“那么比武这就开始吧,愿各位尽展所长,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鼓声再振,鸣锣之后戛然而止。  

柳上前道:“昨日合格者一共三十六人,两两相比,胜者留下,等到三十六人轮流比完之后,胜者再比,直到最后一人胜出为止,诸位可有异议?”  

“这比法我同意,但这人可怎么选啊?”南方大棚处一人道,“如果对手武功太高,大家都不愿意上,岂不是要等到天黑?”  

“此事大可不必担心。”柳一扬手,立刻走上来一名抱着大木箱的立海弟子,道,“这木箱中,三十六块号牌,分别写了一到十八的数字,参加比武的侠士可自行抽取,数目相同者便是本轮对手。”  

说完,那名立海弟子便走到每个要参加比武的人面前,让他们抽取号牌。  

片刻,众人都已拿到号牌,一时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谁是谁的对手。  

“那么,有请拿到一号牌的两位侠士上台。”柳高声道。  

话音刚落,山吹凉棚走出一人,绿衣长刀,正是那幸运千石,只见他纵身跃上擂台,笑道:“不知是哪位这么幸运抽到我啊?”  

“应该是不幸才对吧。”擂台再纵上一人,正是青学桃城。  

两人试验先后合格,正式比赛竟第一把就遇上,看来宿敌之命,实乃天意。  

“确实不幸,我还想与桃子你在更后面遇上呢。”千石摇头,颇为惋惜,但只一瞬,眼中精光爆闪,“那就只好先送你离开了!”话音未落,长刀已然出鞘。  

桃城与他交手数次,一个细微的动作便知他何时出手,两人根本不用招呼,便剑来刀往地拼杀了起来。  

千石刀法走厚重磅礴一路,长刀更是特制,比一般的快刀要长出不少,因此舞将起来,虎虎生风,威力无比。青学剑法则尚精简灵巧,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卸对方攻势于无形,攻其不备,谈笑退敌。  

桃城性格开朗,嫉恶如仇,心思是青学中最为单纯的,与剑之道不谋而合。习剑者,必剑心合一,无想无念,只以手中之剑感天地四时,月缺月圆,花开花落,都不萦于心。  

剑该往哪里去,都由剑来决定,使剑之人只是旁观者,只负责将手中之剑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两人已比了半柱香的时间,千石攻势仍是不减,桃城却是一路闪躲,偶尔还招,也都一沾即走,绝不恋战。  

底下观看的人便有不满了,都道桃城畏首畏尾,不敢应战。  

千石却知桃城厉害,他每回还手所出的招式,无一不指着自己刀法中的破绽。时间越长,刀法中的破绽就越多,千石不能再等下去,刀身一转,“大漠黄沙”雷霆而出,直至桃城全身要害!  

刀式如潮,桃城一时间看不出它的破绽,便只能撤退,然而千石却紧追不放,沙漠中的暴风不是轻易可以躲过的,桃城不得已回身用剑护住要害。  

刀剑相撞,桃城被击退数步。  

“果然男子汉大丈夫要真刀真枪才痛快!”桃城收剑,吐出一口气,一改先前严肃表情,爽朗笑道,“千石,咱们这便和从前一样打吧!”  

刀剑长鸣,两人再出手时如怒潮翻涌。你出一剑,我还一刀,刀光剑气纵横洒落,当真是痛快淋漓!  

再过片刻,二人身形乍合陡分,分列擂台两端。  

桃城手中长剑断为两截,而千石的身上的衣服从右肩到胸口都破了。  

“大师认为这场胜负如何?”柳问道,为了公平起见,立海请了少林和其他几个不参加比武的门派掌门来做公证。  

慧海与众人商议片刻,道:“我等一致认为,此局应算平手,不知两位少侠可有异议?”  

两人对望一眼,桃城笑道:“没有,如果不这样我还不高兴呢。”  

千石也道:“这样就好。”  

两人都对武林盟主之位兴趣不大,只想在天下英雄面前露露脸,经此一战,青学桃城与山吹千石之名,已响彻武林。  

第二阵是冰帝的宍户对不动峰的橘吉平。  

若论资历,不动峰比宿微门强不了多少,因为它成立的时间也不过半年,但他的掌门人橘吉平却在武林中早有声名。  

橘吉平二十岁初出江湖之时,以“惊雷掌”和“镇岳剑”闻名,号称“掌剑双绝”,南方武林几无敌手,天纵英才,风头一时无两,比如今迹部和手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一次切磋中误伤好友之后,认为自身剑法煞气过重,便从此弃剑,性情也一并收敛,变得稳健低调,更有几年销声匿迹。直到半年前不动峰成立,宣布橘吉平任掌门,他才又回到江湖人的视线中。  

橘走上擂台,短短的几步,却势如山岳,威武无方,眉间黑痣更是平添几分沉定大气,在场与他同辈或是年长一些的人,都蓦然发现,这个当初锋芒毕露的晚辈,在经历过众多洗礼后,正逐渐成为一代宗师。  

冰帝的历史比立海更为悠久,只是过去多年未曾出现优秀的领导人,所以声望一直不如立海。直到现任它的现任掌门迹部景吾的出现,迹部十五岁任冰帝掌门,当时武林哗然,大多数人认为冰帝后继无人竟沦落到把门主之位交给一个黄口小儿。  

可惜迹部并非一般人,他是武学的奇才,更是魅力非凡的领导者,自他继任掌门之后,大改一般江湖门派的经营策略,使冰帝在短时间内富甲一方,更广收门徒,大肆宣传,时至今日,冰帝已成为当今天下唯一能够与立海并驾齐驱的门派。  

冰帝虽弟子众多,但真正被迹部倚重的还是当初与他同期拜师学艺的几个人,宍户便是其中之一,此次武林大会的真正发起人其实是迹部,因此冰帝要绝对的胜利,所以他只能赢不能输!  

宍户跃上擂台,正对上橘一双鹰眼,暗道果然雄飞之辈,令人折服,但自己身为冰帝先锋,没有退却的理由,朗声道:“冰帝宍户亮,讨教了!”  

冰帝前任掌门虽然对弟子因材施教,但仍是以剑法为主。“剑者,百兵之君也”,然使剑者却不同君子恭谦礼让,宍户一身剑法以轻快为主,必要取得先手才有获胜之机。  

台下众人只见宍户身形急动,如弹丸流星一般飞出,同时剑影如雾,漫天漫地地洒落,将橘整个人都笼罩在剑光之中。  

单这一手剑法,在场之人已不敢再有轻视冰帝之人,但此刻却无人与宍户喝彩。滔滔剑影袭来,本是临危之境,橘吉平却好似闲庭信步,视若无物,只见他足下轻移,像是不经意的一步,却完全避开了宍户的攻击。  

平地忽起惊雷,却是橘打出了掌法,空手对白刃,本是十分不利,但他却好似浑不在意,双掌连动,空气中有无形气劲炸裂飞散。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宍户的长剑再也不是优势,反而变成了束手无脚的镣铐,出手越来越慢,轻盈灵动的剑法再也无法使出,如同大海中的孤舟,只能随着巨浪且起且伏。  

长剑坠地,宍户再无战意,慧海宣布橘获胜,场下欢呼再起。  

宍户走回冰帝凉棚,垂首于迹部面前,不敢抬头,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会用怎样轻蔑厌恶的眼神看待自己。  

首战失败,对向来爱面子的迹部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事,但事已至此,责怪任何人都无用,因此只对宍户道:“技不如人,输了也没什么好说,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  

世事有胜有败,迹部的眼中只看得到胜利。  

宍户退下之后仍不敢相信,迹部竟然没有责罚他,直到一向与他关系不错的凤上来安慰,才明白迹部是真的给他机会,让他从头再来杜绝如今日失败之事,这样的王者,怎么能让人不肝脑涂地追随?  

清风拂过,白云离散,被遮挡了一上午的阳光终于洒下。  

比赛已经进行了七八场,胜者竟然大都是近几年在武林中崛起的新人,让人不由得感叹,江湖英杰辈出,不中用的老家伙们是该回家养老啦。  

“下一场,有请宿微门不二少侠。”立海弟子唱道,校场内顿时一阵骚动,都是见过不二昨日猖狂挑衅之人,早就等着看好戏了,只是不知对战者是谁。  

“哈哈哈——”立海阵中忽然纵出一人,比不二更早飞上擂台,去势又急又快,落地时震得木台一阵轻晃,站定后望着宿微门凉棚的方向,舔着嘴唇道:“上来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王者立海’!武林盟主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随便想的!”  

台下立刻传来欢呼声,此人名叫切原赤也,是立海年轻一辈中最为出名的一个,武艺高强,以暴戾闻名,曾一人斩杀百余名山贼,全身浴血,衣衫尽红,令无数邪派人士闻风丧胆,有人说,如果切原不是出身立海,被真田管教,恐怕早就成了大魔头,因此有了“恶魔赤也”的外号。  

人影一闪,不二也上了擂台,用的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轻功招式,不甚出奇无人喝彩。他今日穿了一身浅黄绸衫,腰配长剑,如同江南烟雨中的杏花,说不出的俊秀飘逸,站在台上,栗发随风轻舞,好一副少年游侠风姿!  

“切。”看着不二不受挑衅淡然浅笑的样子,切原心中升起莫名的怒火,暗道一定给要他点颜色瞧瞧。  

不二却好似没看见对面射过来的如同野兽般的目光,笑道:“切原少侠,请多指教。”念到“少侠”二字时,故意停顿加重了语气,果不其然感受到对方更加浓烈的杀气。  

叙礼已毕,两人即刻交上手,只见切原长剑挥舞,横劈斜削,竟然全部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比武乃是切磋,意在点到为止,之前的几场比武虽不乏紧张惨烈,但都是你来我往的较量,此刻却忽然变作了生死相搏,众人思绪一时冻结。  

杀气四溢,剑气狂涌,切原剑法如同传闻一般暴戾,空气中仿佛能闻到血腥味,许多人都在思考,如果是自己遇上了,该如何逃命?  

虽然有许多事没弄清楚,但在菊丸心里不二仍是朋友,看见切原满身杀气如同恶魔的样子,不由得为不二担心,正要开口叫他,却忽见台上的不二悠悠出手,长剑一拨一挑,已将切原逼退了两步,轻笑道:“这便是王者立海么?也不过如此。”  

切原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着掌心那一片鲜红,只觉全身血气上涌,脑中一片空白,“该死,拿命来!”身形再次扑上,如苍鹰搏兔,浓重惨烈的煞气几乎让就近武功稍低的人站立不住。  

“不好,赤也发狂了。”柳正在考虑是否要阻止切原,虽然比武立海势在必得,但如果闹出人命,对立海的声誉也有影响,但一旁的与切原交好的丸井阻止了他。  

只一眨眼的功夫,场中的情势已然大变,众人几乎没看清不二怎么出的手,长剑已刺到了切原面门,切原急忙撤剑回护,却不料不二只是虚晃一招,真正攻击的却是胸前的要害。切原此刻脑中充血,意识被愤怒控制,早就忘生忘死,所以断不会后退一步,只见他完全无视胸前利剑,手腕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剑尖直指不二咽喉,竟要拼个两败俱伤。  

手冢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两人,听见菊丸惊呼时亦握紧了手掌,这才发现自己手心竟然全部是汗。  

幸好不二比切原清醒,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轻功闪过了切原的攻击,但这一瞬间的让步,已再次让切原抢得先机,剑尖在地上一弹,转眼间攻出二十多剑,将不二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剑影之中。  

比斗至此,不二使出的招式寥寥无几,都是简单明了直切要害,让人不由觉得他这一路剑法就是专门来克制切原的。切原剑法数变,却见不二始终直刺,心道正好,长剑上撩,欲断他武器。  

不二剑法走的是轻快一路,轻飘飘的刺来,看似无力,但切原尚未碰到不二手中“长离”,胸口便觉窒闷,一下子退出十几步。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不二已追上他,剑花一抖,长离已画了一个圈将切原的长剑黏住,  

切原只觉一股刚猛之力压得他的剑脱不了身,紧接着又是一道柔韧至极的力道沿着剑身传来,一柔一刚,相互作用,长剑几乎控制不住就要脱手。  

身影拂动,不二再出数剑,却不再是简单的撩刺,初出三,再幻九,转眼间便是八十一剑,剑势连绵,剑光飘忽,栗发黄衫随风曼舞,如同天魔解缚,踏歌狂舞。  

切原的剑影几乎消失不见,满场只有不二淡黄衣衫留下的残像,快得如同流光,校场内再无声音,几千双眼睛盯着不二出剑,忘了呼吸。  

切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渐渐变冷,体内那种狂暴的力量再也发不出来,不二的眼神让他生寒,他从未见过如此冷冽犀利的目光,就算是一直严肃的真田也没有让他觉得这样可怕过。  

一柔一刚的力量再次缠住了剑,切原却无力阻挡,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撤招后退,却怎么也动不了,片刻之后忽觉手上一松,眼前寒光一闪,长剑竟断为两截,一半飞了出去。  

不二并未用长剑,而是硬生生以内力震断了切原的剑,由此可见内力之强,再加上刚才所出的精妙剑法,再无人敢轻视。  

秋日的阳光不热不燥,明亮中带着几分特有的暖黄,纷纷温柔地落在不二的头上,身上,长离剑上。  

冰蓝的眼睛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怀里拥抱的湖泊,寒冷凛冽,清澈透明。  

手冢望着擂台上的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温柔骄傲。  

不二感受到手冢的目光,转头看着他,唇角一扬,清秀绝世的容颜上绽开一个惊艳无比的笑容,眼波流动,长剑一指,无声地邀战。  

7.  

立海切原首轮大败虽然出乎意料,但后面有更令人期待的比赛,因此众人对不二的注目并没有太久。  

十八场比赛很快轮完,开始了第二回合。  

不二在第二回合第一个就出场了,对手是冰帝的芥川慈郎。虽然在场看好慈郎的人不少,但不二并没给他任何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比试,令迹部脸色难看了不少。  

不二比完之后,上场的竟然是迹部和手冢。  

谁也没料到这两个同期出道,声名势力分冠南北的青年高手会这么快就遇上。  

迹部与手冢年纪相仿,同为一派之主,行事却迥然不同。迹部素爱夸张造势,手冢向来低调稳健,二人一南一北,都是多年难得的俊才,武林新一代的领军者,却一直未能分出胜负,今日比武夺盟恰巧遇上,怎不能让人热血沸腾?  

迹部甫一上台,场下便传出震天的欢呼声,看来冰帝为了与立海一争高下,已私下收买了不少人心。  

青学则和手冢一样低调,只有菊丸和越前看不惯迹部的嚣张翻着白眼。  

手冢足尖轻点,飞身落到擂台上,只见蓝衫长剑,潇洒落拓,一点不比迹部的浓重华贵逊色。  

流云数易,风声雨声轻柔的雪落的声音,霜行剑出鞘的声音。  

剑气激散,在场许多睁大眼睛要看迹部与手冢比武的人都一脸茫然,除了不二、真田、柳、忍足、菊丸等武功高强或者视力过人者,其他人看见的就只是一蓝一紫的两道影子,交错流动。  

迹部的剑也是天下闻名的宝剑,叫做“玉虹”,为玉石所制,平时为乳白色,被阳光照耀,剑身会出现七彩华光。此剑无锋,在普通人的手里,不过是一块废石,完全无法伤人,然而迹部在剑身上注入自己强劲内力,它便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叮叮叮”数声连响,玉虹剑与长离剑交锋,声音如龙吟凤唳,响彻行云,说不出的清脆动听,想是当世名剑找到了匹敌的对手,正是欢欣之时。  

午时的阳光亮白晶莹,给台上两道人影镀上一道光圈,然而流散的剑光比阳光还要明亮。  

两人初时都是使的以快打快的招式,攻守必须妙到毫巅,稍有不慎便立分胜负。手冢性格沉稳,心思淡定,即便在这样电光火石变数奇快的交锋中,也能谨慎细心的应对。而迹部则是眼力、魄力过人,见人之所不见,为人之所不敢为,每每出手,都是别人想都不曾想过招式,攻守兼备,一气呵成,比之不二精妙繁复的剑法又多了几分大气夺目。  

迹部气势如虹,却始终无法压倒手冢的剑光。手冢剑意纵横,却也无法突破迹部的阵势。  

在场众人虽多数看不得不甚清楚,也明白这是棋逢对手,胜负难分的局面了。  

蓝天如镜,秋风如水,飞鸟掠过长空,在一段让人眼花缭乱的快剑之后,手冢忽然当先变招,不再是暗夜流星电光火石,而是蛟龙出海吞云吐雾,磅礴与灵动飘渺备至的大道之剑!  

除了青学的快剑之外,手冢所学还有家传的一路剑法,正是当年红叶山庄庄主手冢国晴的嫡传剑法!  

自从红叶山庄被灭之后,武林中人无不惋惜,暗道世上再无“红叶飞霜,灵峰蹈海”这样至美至重的剑法了。  

直到今日竟然在武林大会上重现“灵峰剑法”,众人才发现,原来手冢国光就是当年被“妖女”韩清鸢掳走的手冢国晴独子,红叶山庄灭门惨案中唯一的活口。虽然当时不乏有与手冢国晴交好者想找到手冢,但他被掳走时仅仅只有九岁,后来韩清鸢更是绝迹江湖无从可循,众人都以为他早被韩清鸢杀了或者仍被她控制着,却没想到,他早就脱出苦海,加入青学,成为当今武林新一代的领军者!  

峰峦叠聚,沧海无涯,剑意中包含着刀的气势,又将苍茫的剑意发挥到了极致。霜行剑变得越发的透亮,莹白之色竟渐渐有淡化的现象,剑身如水一样透明,光芒映照在手冢清澈明净的茶色眼睛里,如同落入温柔的苍穹。  

玉虹剑贴着霜行而过,擦起一溜火花,迹部一个纵身,“峰冰雪天”剑势一沉,也跟着手冢变招。  

攻势一缓,在场众人便都看得清楚了,却仍无人敢断此局的胜负。  

真田号称当今武林第一人,此刻也不免赞叹,自己如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武功,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都老了。  

想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往宿微门凉棚的方向看去,心绪再也无法平静——幸村不知何时出现了,正和不二交头说着什么。  

二十年来,无时或忘的容颜,与记忆中的完全一样,饶是真田百炼成钢,也无法不动容,刚毅冷俊的脸上出现了类似怀念、痛惜、温柔、酸楚等诸多罕见的表情。  

台上的比试仍在进行,精彩到令人血脉喷张,然而此刻真田的世界却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幸村,忘了作为一派之长甚至武林之尊的矜持和淡定。  

可是幸村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倒是不二察觉到,对他对视了一眼,冰蓝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从看见不二的第一眼开始真田就有熟悉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是因为不二身上有许多与幸村相似的地方。前夜在晚宴上那令他如芒在背的目光果然是他,他是幸村的徒弟,是了,他果然是该恨自己的,因为幸村……  

他们都欠幸村太多了,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还不清的债。  

真田闭上眼睛,耳朵里全是嘈嘈杂杂的声音。  

手冢与迹部的比试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虽然精彩纷呈,但久不出胜负,已有人不耐。  

柳转头看真田,想询他的意见,却见真田闭着眼睛,虽然不明显,但柳仍感觉到他与平时的不同,再看宿微门凉棚中说笑的二人,不由眉头紧皱。  

柳正思虑不定,忽然一个立海弟子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们之前跟踪的那些行踪不明的人,今天早上忽然从城里消失了,看情况有可能已经上山。”  

从寿宴请帖发出开始,柳就一直留意立海附近城镇的情况,毕竟多事之秋,防人之心不可无。果不其然被他发现,从半月前开始,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办成寻常武林人士分批进入附近城镇,看来是打算混入立海,由于对方目的不明不宜打草惊蛇,柳便命立海弟子日夜监视,一直到昨天寿宴,这批人都没有任何异动,却不料今日一百多人忽然行踪全无。  

他们潜伏了这么久,不可能在山下歇了一夜就回家了。如此训练有素,行动果决的人绝非一般为非作歹的江湖人士,恐怕对立海甚至整个武林都有图谋,柳当即对那立海弟子道:“你马上通知所有暗哨加强戒备,同时派人巡视山庄所有出路,一有可疑,马上禀报。”  

立海弟子领命而去,柳再次将注意力移到擂台上。  

风吹云动,阳光已经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阴郁的光线使校场气氛显得更加的焦灼和紧张。  

玉虹过隙,霜行凌空,比斗到此时,早就不再是招式亦或是内力的较量了,而是心志的考验。  

手冢与迹部,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为目标坚守不懈的人,这一场比斗要分出结果,可能要打个三天三夜了。  

天光逐渐暗淡,浮云流转,被西去的残阳染上万紫千红,霞光与剑影遥相呼应,耀眼夺目。  

已过酉时三刻,江湖中人虽不在意几个时辰的枯坐,但腹中饥肠辘辘却是不好受,可又不能让两人停下来改天再比,事关天下武林,不出结果任何人都不会甘心。  

不过立海毕竟是立海,柳莲二乃天下数一数二的“智谋人物”,早就料到此节,没多久,便有立海弟子将饭菜酒水送到校场,让众人先行果腹。  

台上比斗,台下观看,吃喝点评,好不热闹。  

只有冰帝与青学两派因全力关注迹部和手冢二人,完全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喂,你这么了?!”南边大棚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柳闻声看去,一人不知什么原因昏倒在地,周围之人未及查看原因,便接二连三的倒下。  

除了一众闲散的武林人士之外,其余各派的凉棚中也都有人倒下。  

柳大惊,纵身掠到一送菜弟子面前,用银针在饭菜上一试,却并未见反应。真田也跟了过来,面色凝重,柳正想对他摇头,却忽然看见凉棚旁边一个香炉正冒着淡淡青烟,被微风一松,四散飘移,心道不好,凝目扫视,果然每个棚子旁边都有一个香炉,整个校场内都弥漫着一股奇香。  

立海山庄林木繁茂,夏夜晚间多蚊虫,平时都有燃香驱蚊的习惯,所以柳一时未察觉到异常,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安排过人在校场内焚香!  

这香气与立海平日所用的香几乎没有不同,但柳乃名医高徒,可以闻气识药,是以对各种气味辨别入微,此刻已发现这香气有异,之前只因专注比武而未察觉。  

柳大声吩咐立海弟子加强戒备,并告知众人不要再食用饭菜。原本饭菜无毒,熏香也无毒,但是它们之中分别被加进了其他东西,两相结合,便是强力的迷药。  

不过这里上达千人,要将这么多人一起迷倒,药的分量绝对不少,立海山庄守卫严格,绝对不可能有大批的不明物入庄而不被人察觉,因此可以推断迷药的分量并不重。  

果然倒下的都是武功低微的人士,而各大门派掌门等内力深厚者只是全身无力,仍有清醒的意识,只要有时间运动,迷药自然可解。  

“掌门。”一名立海弟子匆匆而来,对真田禀报道,“山庄内的大部分守卫都昏倒了,安排在各个路口和山下巡视的弟子们也是,还有暗卫……也完全联系不上。”  

饶是真田,脸色也是一变,除了明处的守卫,立海山庄内外有不下百名的暗卫,以及众多不为人知的机关关卡,他们位置隐秘,除了自己和柳之外,无人知晓。是什么人,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的将他们一举除去?  

再看场中昏倒的无数人,真田再不能淡定,鹰目如剑,与柳对视。柳是绝对不会出卖立海的,真田无比清楚这一点,那到底是什么人对立海的暗卫分部了如指掌?  

又是什么人,敢与天下武林正道为敌,对立海下手?  

8.  

场内剧变,手冢和迹部已结束的比试,分别带自己的门人走到真田柳一处。  

青学和冰帝弟子因未食用饭菜而皆在,迹部当先道:“真田掌门,没想到你也有松懈的时候。”尽管经过长时间的比武,迹部依然意气风发,姿容绝代。  

真田道:“立海从无一日松懈,只是没料到,有人对立海山庄情况了如指掌。”  

迹部道:“哦,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主谋的了?”  

柳微微侧身,让众人的目光通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众多人士昏迷的凉棚中,唯有宿微门人安然无恙!  

幸村与不二并肩走来,清秀至极的身影被霞光一照,粲然生辉,堪比谪仙下凡。  

但是在场众人的心里都是一凉。  

“神剑”幸村,二十年前呼声最高的立海掌门候选人。  

难怪号称“铜墙铁壁”的立海山庄会在一夕之间被人攻破,有幸村在,立海每一块石头的位置,恐怕都被对方知道了。  

手冢不可置信地看着不二,自从昨日幸村突然出现之后,他就有预感他们会针对立海,本以为他们只是要和立海争夺盟主,却不料竟是这般局面。在身为武林正道,行事磊落浩气的手冢眼里,使用迷药是这等下三滥手段是最不齿的。  

不二曾经是他心里的光。  

不二却无暇去看手冢包含着诸多愤怒、心痛的眼神,夕阳在他身后沉没,校场内暗淡了一瞬又明亮起来,不知哪里来的百来人,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立海山庄。  

他们统一的黑色劲装,有的佩刀有的背弓,从脚步来看,竟都是一流的高手。  

柳和乾对视一眼,他们俩除了医术相当以外,收集情报的能力也不相上下,此刻两人都面色凝重,他们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这样一批人。  

“原来是‘白鲸’,一次出动这么多人,看来有人花了不少钱,啊?”说话的是迹部,他眼力过人,看到其中一人怀中隐约露出的竹管,正是当今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白鲸”的信物。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更是震惊。  

“白鲸”为近几年江湖上出现的最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无论对方是正是邪,也不管对方武功有多高势力有多大,只要有人付钱通通照杀不误。从来没有“白鲸”杀不了的人,因此他们的价格也高得离谱,通常都是十万白银起价。  

按照在场的人数,若他们都是不二和幸村买来的杀手,那他们所付的价钱已超出众人的想象。  

不过迹部不在乎,他对着其中一个蒙面负手的男子道:“不知道他们给了多少钱,本大爷出两倍价如何?”  

为首的那名男子却摇了摇头道:“多谢迹部掌门厚爱,但今日我们不接任务,一切只听主人差遣。”  

“主人?”迹部皱眉。  

男子抬手,忽然和身后百人一同跪地,高呼道:“十二与归燕堂一百零八人奉主人之命前来!”  

幸村招手让那个叫十二的堂主上前,目光在真田、柳以及其他立海等人的脸上扫过,道:“你也来见见故人吧。”  

“是。”那人伸手扯下面罩,底下是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只见他笑了一笑,又伸手到鬓边一抹,随后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面具下的脸庞上有一双狐狸样的眼睛,其他的五官也带着狐狸般的精致和妖媚,银白的眉毛和发丝,在熊熊的火照下,显得格外耀眼。  

“仁王!”一直在真田身边,很少说话的柳生第一个出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怎么会?你不是……”  

“死了对吧?”十二将面具丢在地上,冷笑道,“可惜,阎王爷不敢要我。”  

“幸村!”真田忽然大声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幸村敛去笑容,深蓝的眼睛中精光一闪,气势直逼真田,淡淡道:“没什么好选择的,总要有个结局不是吗?”  

“哼,就算你是二十年前的神剑,我看你也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为好。”空气中忽然传来暗器破空之声。  

点点银芒来势迅疾,转眼已到幸村背后,眼看避之不及,却只见剑光一闪,暗器已尽数落地,电光火石之间,黄衫飘动,不二手中长离已对准了唐无相的咽喉。  

偷袭失败,唐无相却面无惧色,大声道:“天下英雄在此,尔等休要猖狂!”  

周围顿时响起无数附和声,看来大部分武力高强的人士已解毒完毕,校场内大约千人,就算醒转一半,对不二和幸村已是不利。  

不二却是不慌不忙,食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呼哨,众人只听围墙外一阵骚动,不过片刻,墙头便围满了弓箭手。  

引弦按箭,蓄势待发。  

“如果这五百弓箭手不够的话,山下还有两万牵机营骑兵,各位尽可以试试。”不二绕着唐无相走了几圈,傲视睥睨,顿时从一个温文尔雅的江湖少侠变作了号令雄兵的统帅。  

“你、你、……”唐无相气急,你了半天也没说你出一个下文来。  

“我们武林中人比武,你带朝廷的兵马来是什么意思?”南宫晖也解毒完毕,起身怒喝道。  

不二淡淡一笑,笑意中带着彻骨的寒意,目光在真田、迹部等人一一扫过,却始终不去看手冢,片刻后面色凛然,厉声道:“这些人公然违背朝廷禁令,非法聚众,意图谋反,本王已亲身查证,全部给我拿下!”  

“是!”应声如雷,不断有官兵涌进校场内,将在场的武林人士围困起来。  

“乱臣贼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比武夺帅明明是为了去边关抗敌,哪里有什么谋反!”一个年轻男子心中不忿,站起来大喊。  

不二细眉一跳,嘴角噙了一丝冷笑,道,“我便是诬赖,你要怎样?”  

“你……”年轻人气结。  

慧海大师亦对不二态度无法容忍,肃声道,“施主这两日皆在场,我们确实是为了去边关抗敌,丝毫无谋反之心,何苦要冤枉我们?”  

“冤枉?”不二看向真田,目光如刀,提声道,“在场还有二十年前的人吧?如果没有,就回去问问你们的前辈,当初对幸村做了什么?就知道你们冤不冤了!”  

凛冽的声音透过内力传出去,震得众人耳中一阵轰鸣,却是再无人出来说话了。一些不明所以的年轻人去看周围上了年纪的人,只见他们之中大部分的脸上都出现或震惊或恐惧的神色。  

不二看着场中无数脸色灰败的人,冷笑道:“你们当初对待幸村的时候,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报应吗?”  

“幸村。”真田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凄然神色,道,“如果要为当年的事报仇,就冲我一个人好了,跟其他人无关。”  

幸村摇头,“真田,你一个人换不了这么多人,看在你曾经对我不错的份上,你让开,我不杀你。”  

“我是立海门主。”真田也摇头,神色是痛苦中的坚定,“我不能。”  

“还跟他们废话什么?当年能杀掉一个幸村,现在也能照样杀了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忽然从旁传来,一把蛇丈直直敲向幸村天灵。  

不二见状大怒,长剑一转,拨开蛇丈之后剑尖直刺那人胸口,眼看对方便要被当胸而过,却忽听耳旁风声,当是有大力拳掌袭到。  

不二矮身避过,足尖轻点,滑出两个身位,但身后那道浑厚迫人的掌风却仍然不绝,如滔滔江水排山倒海压来,几令他气血翻涌。  

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不二弃了剑势,左掌灌满内力,转身与对方对了几掌,掌风相撞,无形气劲飞散,将擂台一角的木料都震裂了。  

不二右手一收,长离剑削下之前使蛇丈那人的耳朵,在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中,后退几步,正欲举剑再上,幸村却挡在了他面前,传音入密道:“你不是他对手,交给我吧。”  

真田见是幸村,迟疑了下,但幸村却没有任何犹豫,灌满内力的手掌,如穿花舞蝶,连绵不绝地向真田击去。  

出招时的幸村与平时的幸村判若两人,不再是温文淡雅,敛尽笑意,眼神凛冽无情,如同从九幽而来的阎罗,强大冷酷的气势,让所有面对他的人胆颤。  

在幸村与真田交手的同时,其他人也都杀了起来,白鲸的杀手出手迅捷,如同鬼魅,转眼已有不少武林人士毙于刀下,立海、冰帝、青学纷纷上前阻止,一时间,校场内杀声震天,惊得山庄内夜栖的鸟儿们都“扑啦啦”地飞走了。  

不二站在场中,身边被“白鲸”和官兵护卫着,没人敢靠近,忽见唐无相站在一旁,眼神死死地盯着与真田交手的幸村,笼在大袖中的手不停动着,分明是在找机会偷袭。  

不二想也没想,一个纵身,已到了唐无相面前,长离剑刺入对方右臂,再用力一划,整条手臂便生生地被切了下来。  

长剑再进,不二正欲一剑断喉,却见一把拂尘扫了过来。那拂尘坚韧无比,不知什么材质所制,长离竟一下断之不开,不二右手使力,硬生生用内力将拂尘震开。  

玄志看着自己被吹成一把乱草的拂尘,来不及惊异,不二的长剑就已到了眼前,招式用老,无法自救,正欲闭眼受死。  

忽听一阵清脆剑响,睁眼一看,手冢的霜行正架着不二的长离。  

自从几日前在凤来亭切磋后,手冢怎么都未料到,他们再次交手,会在这漫天的火光与血光之中。  

不二昨夜才说想与他成为对手,一争高下,今日他们就拔剑相向了。  

也许,不二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才会那样说的。  

手冢感觉自己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慢慢分开,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阻止不二,而他的情感却在说,这是不二啊,这是你从小就发誓要保护的人,你怎么能对他出手呢?  

月亮慢慢升上了中天,再过些时候便是中秋了,都说中秋团圆,他与不二重逢了,却再也无法团圆!  

手冢一招“惊涛碎月”,莹白雾气散开,顿时将不二笼罩在剑势内。不二却是身法不变,剑尖轻颤,一下抖出十多个剑花,从容不迫地从手冢的剑影里出来。  

两人转眼斗了上百招,与校场内的其他人不同,剑意虽强,却无杀气,一招一式都清楚分明,仿佛切磋,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他们一生较量的开始。  

相比手冢不二的棋逢对手,难分胜负,真田与幸村的交手则简单得多。  

二十年前,幸村遭遇了平生最大挫折,远走关外,剑术也遇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苦苦思索多日,终于决定将自己曾经所学的剑法招式全部抛弃。从头开始,由繁化简,以意带剑,招式花哨不再,剑意却变幻多端,看起来仿佛是任何人都会的招式,出手时却天差地远防不胜防。置之死地而后生,幸村在关外风霜之地苦练多年,终得大成。  

当初的“神剑”不在了,重生的幸村早已告别曾经那轻狂自负的少年剑客成为武学上的一代宗师。  

幸村的手中虽然已经没有剑,但一身武功臻至化境,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即便是一双肉掌,也能从中发出无形剑气,更让人防不胜防。  

当年真田的武功虽不输幸村,但是他出任立海门主,事务繁多,没能像幸村那样一心钻研武学,再加上此刻心中愧疚,出手时便没有平时那般雷霆果断,所以他败了。  

幸村的掌剑击中真田胸口,无形剑气伤了他的经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群雄差不多被“白鲸”制服,此刻看到真田落败,更是士气低落,不少人都放弃了抵抗。  

过来扑救的切原被仁王截住,幸村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带着淡淡紫色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里面是漫无边际的虚无,空洞地映着满场刀光火光。  

对峙已经持续了很久,场外的弓箭手早已疲惫,不知谁的手一松,利箭带着风声射入场中,钉在早已坍塌的擂台木桩上。  

羽箭擦着手冢的鬓角而过,不二却是不为所动,他剑术深得幸村真传,虽然不会像幸村一样在动武时进入无情虚无的状态,但也摒弃一切杂念,眼明心净,现在他想的,就是如何打败手冢。  

当日凤来亭一战,两人就已旗鼓相当,后来因不二手中长剑不敌“霜行”之利主动放弃。现在不二有了幸村所赠的“长离”,再加上为了某种目的而战的强大决心,渐渐将手冢逼到了绝路。  

刀在势,剑重意,心一旦乱了,剑法就容易出现破绽,手冢在潜意识里并不愿与不二交手,即便是现在不二站到了整个武林的对立面上,他也想再问一问他的理由,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的不二,是绝对不会为了权利或者地位去伤害什么人的。  

永远干净温暖的笑颜,是少年手冢在遭逢家变依然能够坚强活下去的良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他心中的圣域。  

不二看不见手冢心里的百转千回,瞳孔里的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中几乎消失,只有如同暗夜刀锋般的犀利眼神侵袭着对手的意志。  

长离斜削,“月渡迷津”中途变招“秋水长天”,不二身形一纵一折,与手冢错身而过,双剑相击,气机牵引,手冢被震退数步。  

不二再一剑直劈,长离深蓝的剑身上忽然出现一层金光,剑身也凭空涨了三寸,虚无的金色剑尖撞上“霜行”,只听一声清响,手冢长剑已被削去了一截。  

强大的剑气将断剑弹开,一寸雪白的利刃刺入旁边一名立海弟子咽喉,顿时毙命。  

“剑芒……”满场寂静,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语气中尽是惊疑与恐惧。  

剑芒乃天下剑客追求的最高境界,除了剑术内力超凡之外,更需要剑客的心智与意识达到无上境界,才能人剑合一,以无形剑气聚集剑中之灵,进入超凡的“剑圣”境界。  

以手冢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一的霜行尚不能阻挡其锋,可见剑芒之利。  

寻常人练剑三五十载,寒暑不弃,可能会出现剑芒,一旦练成,就是足以傲视武林的剑术宗师,但当今武林,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屈指可数。  

然而不二未及弱冠,以少年之姿使出如此精纯的剑芒,不论其他,单就剑术资质而言,已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了。  

场中武林人士此刻本就心灰意冷,又见不二如此厉害,想今日断无幸免可能,不由心丧若死。不过也有一两个资历深厚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前辈,见不二剑术超凡,心中竟升起了怜惜爱才之心,想着若是有机会,一定劝说他改邪归正,也好为中原武林添一份彩,将中原武学发光光大。  

胜负已定。  

手冢仍未放弃,不二却不想再与他动手,淡淡道:“放弃吧,手冢,如果你不想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的话。”  

绷弦的声音,守候已久的弓箭手们迫不及待,簇亮的箭尖在墙头发着森冷的光。  

手冢垂下手。  

几名铁甲官兵上来取走他的剑,将刀架在脖子要拉他走。  

仿佛被浇了铁水,任刀剑加身,手冢一动不动,淡棕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不二,仿佛想将他看透,却又看不透。  

不二动了动嘴唇,却终是什么也没说,移开目光,露出一个决然的微笑,从腰间扯出一块令牌,举起,朗声道:“我乃永安王世子,奉旨讨伐反贼,放下武器者可免一死,若有反抗者,就地格杀!”  

“是!”  

随着官兵的应答,出现稀稀落落武器落地的声音,随后越来越多,响成一片。  

从此,天下再无中原武林。  

不二表明身份的那一刻,手冢比任何人都难以置信,不顾脖子上的刀剑,吼道:“不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竟认贼做父!”  

永安王是当今唯一一个外姓王爷,也是当今朝廷最大的当权者,就连皇帝也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永安王原是一个将军,二十年前因平息“龙公之乱”被先帝封为“永安王”。对武林人士而言,他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当年血战,死于他手中的江湖人士不计其数,龙公也是被他所杀,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有志之士刺杀他,却都无功而反,也正因为有他坐镇,中原武林才一直处于式微的状态,武学一直停滞不前。  

如今夷寇进犯,永安王掌管三军,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有传言他正私底下与番邦密谋,要借趁此机会废了皇帝,自己承登大统。  

众人终于明白不二为何能够调动朝廷精锐的“牵机营”了,那正是永安王的旧部。  

许多老人忍不住颤抖,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那腥风血雨的一幕。  

宿命轮回,二十年来了,竟然还是没有躲过。  

先前不二所做所为,虽然已与手冢的正义之道背驰,但手冢在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他是有原因的,但如今不二竟然变成中原武林最大的敌人的儿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  

不二却仿佛没有听见手冢的诘问,有人上来点了手冢的穴道,将他押走。  

不愧是三军中最为迅捷的牵机营,不消片刻,在场的千余人武林人士皆被押下。  

刀光剑影已歇,血色却是越来越浓了。  

最后一批官兵离开,弓箭手也已撤走,昨日还繁华热闹的立海山庄,今日已是死气灰败。  

只剩下“白鲸”还在场,不二走到幸村身边,道:“我要回王府去复命,立海就交给你了。”  

幸村仰头望天,大部分的火把都被撤走,此刻的立海山庄沉浸在一片温柔宁静的夜色中,深蓝天幕中挂着几颗寥落的星辰,如同离散之后的宴场,冷寂凄清。  

“以前只想着回来,现在真的回来了,却又觉得不是想要的了。”幸村叹道,“人都是这样奇怪。”  

不二一愣,他们已经成功将真田的立海拉下马,他以为幸村会开心的,但此刻他好像比从前更加寂寞了,急道:“幸村……”  

幸村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不说了,你赶紧回去吧,你那个‘义父’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二握紧了长离,目光一凝,道:“最后一步了,幸村,当年的仇,我一定会为你报的。”  

幸村笑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当然相信你。”  

“不过,除了报仇,你也要为自己而活啊。”目送不二上马准备离开,幸村叮嘱道。  

不二一揽缰绳,回头道:“我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  

马鞭轻扬,不二走出立海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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